皮金玉
三年前,老同学老徐家起新居,名曰“香雪轩”。乍听这“香雪”二字,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王安石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”的寂寥,想到苏东坡“忆从樊口载春酒,步上西山寻野梅”的雅兴,想到林逋“梅妻鹤子”以及《梅花三弄》的浪漫……但你绝对想不到这么秾艳的名字,主人却是一个看起来粗犷木讷的汉子,更想不到在这个追求快捷的时代,居然有人喜欢独自研磨时光,在荒坡人渺之处筑园自乐,打造一个疏影横斜、香远逸清的世外仙居。
初见香雪轩,还是一栋刚刚完工的二层毛坯,坐西朝东,视野开阔。对面葛山主峰上葛洪道观红墙碧瓦、暮鼓晨钟、林海松涛,氤氲紫气若隐若现、亦近亦远;后方一带小丘拱卫,中有昔年开山采石时留下的一个心形大坑,如今积水成渊,终年不涸。清风时来,波光粼粼,羞羞答答如处子眉眼盈盈,又如美玉绿意幽幽,为这块宝地增加了一份柔情和灵动,伫立水边有“蓝田日暖、良玉升烟”之感。
时值初春,春寒料峭。此处地势高且独居一隅,一丝疏离、荒凉之感袭上心头。但想到仲春时节山野花开,蜂蝶飞舞,清芬犹吐,有朝气蓬勃之美;夏日蜻蜓翩翩,松木苍翠,百鸟鸣唱,有热烈向上之美;秋来月华漫天,清霜拂地,杏黄枫丹,亦是赏心乐意;更兼冬日熔金落日,长风猎猎,山染白雪,也是难得景致。想来主人正是倾心这山间四时风物之美才特意结庐在此,也许心中正万千得意。平庸如我者,又何必伤感眼前一盏孤灯、四壁静寂、漫山萧瑟?又何须担心夜半低徊、冷雨如戈?
夏天我们又来,发现这里已经装饰一新。偌大的客厅挂满了名流书画,满室线条流动,水墨丹青流光溢彩,平添了浓浓的风雅气息。走进二楼的大书房,只见满目青山入户而来,花木之香隐隐约约,顿有“荡胸生层云”的悠然之感。靠墙的一长溜书柜上各种瓷器、书籍等藏品琳琅满目、错落有致。
中午主人亲自下厨,洗手煮羹汤。两只双耳瓦罐正在加热头一天特意用土灶煨好的排骨汤和羊肉汤,灶台上不时嗞溜一声冒出一阵阵油烟。不一会儿,十来盘荤菜素菜装盘了,几碟子老徐自腌的泡菜也上桌了,各种白酒烧酒红酒洋酒自制的徐氏果酒都摆了出来,待到两面焦黄的锅巴和着米汤散发出久违的香味,主客从容入席。
那天的来客多,除了一帮武汉来的老同学,还有鄂州文艺界的朋友。酒足饭饱,大家一起来到二楼品茶叙旧。早有人铺好茶席,摇壶低斟。一美女作家吹起口琴,婉转悠扬的琴声静静地流淌着,余音袅袅。我们品尝一杯杯或浅绿清澈或红艳明亮的纯正茶汤,“恰如灯下,故人万里,归来对影。口不能言,心下快活自省”。
有人乐于亲近自然,漫步山中,摘一把红果或是采几束野花或是挖一蔸兰草,自是意外之喜;跨进菜园,掐几根缸豆,摘几个番茄或是扛回几个大大小小的枕头南瓜,也能乐上半天;更有人提议将那一泓碧水养几枝莲,夏赏绿荷红菡萏,冬听残荷雨潇潇,最不济也要养几条鱼放几只鸭,既可增加垂纶之乐,又可一饱口福。在这块粗砂砾石、杂草丛生的地方我们还惊喜地发现了几株梅树,想到余怀的“轩左种老梅一树,花时香雪霏拂几榻”和苏轼“花间置酒清香发,争挽长条落香雪”的诗句,似乎为“香雪轩”找到了注解。
渐渐来得多了,每一次都有新发现:或是新辟一块菜园,或是建了一个花圃,或是引入了一方池水,或是墙上多了一盆吊兰,柜上添了一坛新做的干莲蓬插花……面对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惊喜赞叹,这个一向寡言讷语的人只是微微一笑,视作平常。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,一个人在寒风里、在夕阳下默默刨地、除草、播种、施肥、挑水……哪怕汗水湿透了衣背,寒风冻僵了手指,他的心一定是欢喜的。艰辛的劳作对于他也是一种享受,享受着一山的清风明月,享受着生命的火热。这里是他安居之所、灵魂的栖息之地。所有的苦乐都以一个大地赤子最自然最虔诚的方式回归于斯。
几年来,老徐同学的精神面貌变了很多。难以想象一个逢酒必举瓶狂饮的浪荡子,现在却醉心东篱采菊、寄情田园。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?又悟到了什么?才有了这个一半烟火一半素雅的香雪轩问世。作为同学,我似乎感觉他的孜孜耕耘、栽花种草,耕的是心田,种的是阳光,所以带给他的是救赎,是寻找,是远方和曙光,是他的快乐和幸福,也是永远的青春。那个原本纯真的孩子在这个世界迷茫了很久很久,但内心深处对于生活的热爱对美的追求从未泯灭,如今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,终于觉悟,终于圆融了。在熠熠繁星点点灯萤的夜空里,他终于与自我和好如初,与世界握手言欢。
这里是他的阿里巴巴山洞,浸淫收藏界多年,不乏珍贵藏品;这里是他的修道场,入可耕读养心,出可俯仰天地间 ;这里也是他的文友们即兴创作之地,当酒酣茶热时,可浅吟低唱,可泼墨挥毫,可击节而歌,亦可笑啸江湖。节假日,只要主人在家,往往群贤毕至,“车尘马迹纷如织”,从耄耋老者到文青,常常就着这园中新鲜菜蔬、一坛老酒、一杯茗茶、一段旋律就能抽离红尘俗事,走进白云深处。
一书一世界,一草一春秋,此中有真味,醉美香雪轩。香雪轩,何时与君高卧闲,长醉怀中不须归!